【参赛】一江春水向东流

蓝蓝 · 发表于 2010-6-20 18:2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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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3166浪漫圆舞曲于 2010-6-21 21:32 编辑

                                    一

   每每看到杜拉斯的小说，我总会想起嘉陵江，毕竟离开那里已经很多年了，那些以为可以念念不忘的事物在岁月依稀模糊，人在未熟的时候总喜欢与绝对为伍，误为一些短暂的刻骨将会如丰碑般不朽，只是生活，给人留以余地，不愿意凛冽的淹没我们，而我们，走着走着，最终也自甘堕入沧海，为此有过沮丧，但也繁衍出自豪，或许是从某种程度上理解，我已经习惯了在这个陌生城市里的日子。

   提起嘉陵江，首先跃入脑海的是云婆那张被岁月刻满沟壑的脸，棱角分明的五官，带着年龄起伏的沧桑，慈祥的潜伏在皮肤之上，像极了小时候包油饼褶皱的牛皮纸，灰色的眼睛，灰色的嘴唇，说话的尖锐嗓门，经常让我想起《童年》里阿廖沙的外祖母，我不知道她具体从哪里来，母亲也很少跟我提起，我们的合作任务，似乎就是在某个阶段共同生活，然后再分开，而对她的了解，和这件所谓的任务没有关系。

   我不想用任何字来形容童年如何顺着嘉陵江流荡到了这个城市。漂泊，是某人天性中固定的成份，当和周边环境产生化学反应后，便繁衍出一种新的生活。我清楚的记得那个黄昏，母亲把我牵到了重庆，顺着地址，敲开了云婆的家门，接着，就大步离开了我，作为一个孩子，理应是去抱住妈妈的裤腿，而在这种人性的本能反应下，我退却了，只是跟着她一路跑出了这条高低起伏的胡同，抱在旁边散发着霉气的木柱上，瞅着母亲远去的背影，一动也不动，脖子上，还挂着这个女人刚刚为我做好的香袋袋，余温未尽。
   云婆走过来，摸着我的脸，进去吧，你不像个孩子。
   许多年后，我明白了幼年的恐惧是最原始也是最真切的感情，如果问我这个世界上最痛的是什么？那就是一个孩子在失去母亲时的绝望，人成年后，身边可以有繁盛的森林，而幼小的孩子，身边只有一棵大树，那种刻骨铭心的离别没有经历是无法体会的。
   虽然我没有掉一滴泪，但那个十岁的黄昏，我完整的用心记了下来，从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了，我就和这个初次见面的云婆，在这个狭长火热的城市相依为命。

                                 二

   杜拉斯的记忆是一条浑浊的湄公河，我的眼前是一片陌生的嘉陵江。我觉得自己是成熟得极早的孩子，曾对自己的童年用了四个字“乱世浮生”。所以，在母亲离开我的很长时间里，我告诉自己不能再乱跑，打架，要乖，这样，母亲才会有可能接我回去，虽然，那个地方也并不见得比这里好。童年的意识里，只有一出生就陪伴你的人，才是心灵中的至亲，所以，尽管云婆对我百般爱护，我依然会一次次的跑到江边，用手抹着眼泪，看着来往的轮船，从天亮等到天黑，希望我的母亲会出现在其中的一只船上面。
   和我一起仰望嘉陵江的，还有骆言，她是我在这里的唯一小伙伴，一个眼睛明亮的小姑娘，因为心系着同一个梦想，所以总会约定江边，除此之外，我们也会一起笑，一起哭，一起缠着胡同口的奶奶给我们讲故事，也会打架，乱跑，甚至逃课，我有一个云婆，她有一个妈妈。
   我经常问她：你爸爸呢？
   我有一个世界上最好的爸爸，他过不了多久就会接我回家的，我家在南京，那有好大好大的房子。
   那行啊，哈哈，到时候我去你家大房子去玩啊。
   那肯定的，到时候我们坐飞机去，我家有很多好吃的东西，你爱吃什么啊？
   我喜欢吃，嘿嘿，好多好多啊。。。。
   这是我们小时候习惯性的对话，每次提到爸爸，她就开心得不得了，当许多年后，我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总是被这份甜蜜的希望而感动。虽然如今的我，已明白这些甜蜜只是虚幻的倒影。

   那是个动乱的30年代，内忧外患，抗战爆发，南京危急，同时迁移重庆的不止是国民政府，更多的是一路逃生的贫苦大众，在北上的这条路中，死去的人倒下，活着的人继续前进，最终能够达到重庆的，那都是强者，骆言的祖父就是其中一个。抗战胜利，嘉陵江欢呼雀跃，有选择回去的，也有因故留下的，这个当年英俊的学生逐渐的转型为精明的商人，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汗水，爱情和孩子，于是故事，就一代代的繁衍下来。
   骆言的父亲有四房太太，这在90年代的重庆，并不算希奇事，她的母亲当属三房，至于她母亲为何精神失常，父亲身在何处，又为何置于她们母女而不顾，，我并不得知，也不便推测，只是现在才知道，南京这两个字，只不过是给一个孩子架构了爱的希望，如海市蜃楼般的飘渺。

   云婆曾经命令我，不许和骆言一起玩，我性格倔强，自然听不进这些，为此激烈的争辩，云婆打过我，我依旧一脸的顽强，孩子的交友宗旨和是世俗的一切杂念无关的，我在那时，不理解也不想去理解云婆的做法，所以，当我和骆言走一起时，即使背后有人窃窃私语，我们也会彼此牵手。


                                    三
   炎热的天气总会带我走进某些往事中，如今的我，坐在电脑前，一个人打字一个人听音乐，偶尔会站起来看着窗外拥挤的车流爬行在滚烫的马路上，心情平静的在记忆中行走。
   其实这种酷暑跟重庆那个山凹凹比起来，算是凉快的，37的温度，吹着空调还有微微的凉意，而在那里，七月不超过38度就觉得是神的恩赐。夏天同时也是人们的劫难，所谓劫难，也无非就是贫苦大众的专利，就像印度的43度的高温，被带入天堂的灵魂通通从贫民窟启程。

   说起炎热，不能不提的就是我们住的吊楼，干脆简单一点，就是龇牙漏缝，四处透风的木扳屋，不通水电，冬冷夏热，而这些底层的居民，就只能和昆虫蚊子拥挤在即将拆迁的此楼中。在经济只限于解决温饱的情况下，更不存在有取暖的降温的设备。一到六月，男人们就光着膀子穿着大裤衩大摇大摆出门干活，女人有的端着从水井打水浆洗着大堆的衣服，有的就坐在门前闲谈，孩子们的活动，无非是边捉捉虫，打打娃娃牌，从木板吊楼上蹦来窜去。我和这些孩子们接触甚少，在重庆的一年，漂泊收敛了我一切顽皮的性子，无论天气多么炎热，我总是般着凳子，在门前的平台上看书，写字，很少说话。

   重庆的女人很精致，无论是现在，还是曾经，都是中原大地上一道特殊的风景，她们个个身材高挑，美丽，但命运不济的却有太多，幼年住的这条胡同，总能看到一些面容美丽的阿姨，红红的嘴唇盛开如红莲，走起路来，昂首挺胸，圆圆的屁股随节奏扭摆，声音尖锐而泼辣。
   隔壁的张姨是三个孩子的妈妈，善良而慈祥，说话声音很柔，算属重庆女人中的异类，我很喜欢她。有时肚子很饿云婆又不在家，我就会趴到张姨家的窗口，瞅来瞅去，小孩子的心思难逃大人的眼睛，她会拿出馒头，笑眯眯的递给我，吃吧，孩子，我是个不善用语言表达爱的孩子，抓起馒头不知道说什么，于是急中生智，站得直直的，对她鞠躬45度的角，然后转身就跑，背后传来其他孩子哈哈的笑声。
   她洗衣时候，我就蹲在旁边，一言不发的瞅着，她有一双常年被肥皂水浸泡而变粗却还戴着戒指的手，每次洗衣服的时候，小心翼翼的取下来，用纸包好，放在一旁，小时候好奇，会忍不住的拿起来看看，那时候也没瞅出个什么来，现在记忆扭转时，才感觉到那一枚枚戒指，在手心伫立的重量。
   出嫁，随夫，或是情人所赠，与款式，质地毫无关系，它的贵重，来自内心，所以，现终明白，张姨为何执意的将它一直圈在并不好看的食指上，因为，与心相随。

                                 四
   夏天的午夜十分，我经常是被蚊子请起来玩耍，因为吊楼就是依山而建，所以蚊子不仅多并奇毒，过完一个夏天，我的脸上，身上都会泛滥出太多的红疙瘩，因为从小对蚊帐有种恐惧的心理，所以遭这样的罪也算我自作自受，睡不着时，我会爬起来，沿着高高的台阶往下走，路边，也有和我一样的野猫子蹲在那里借着微弱的煤油灯打牌，，星斗挂在高高的天上，我扬起头，清凉的风迎面铺来，两旁的树叶簌簌的响着，闭上眼睛，眼角有潮湿的痕迹。
   过完了夏天，我也就习惯了在这个陌生城市里的一切生活，不再是那么渴望被爱，回家，直到很多年后，我依然不敢去触摸家这么虚无的字眼，在漫长而机警的人生中，我一直用着流浪和不妥协来寻找灵魂中曾经缺失的东西，站在童年的头顶上，陌生的嘉陵江旁，我就已经明白，有些东西，并不是你想，就可以得到，减少欲望，让自己快乐。
   我真的很幸运十几年后自己现在的模样，顽强，开通了这这荒芜的山路，只是，心性的苍老，救无可救。

   在这场故事中，我很少提到云婆，这个陪伴了我几百个日日夜夜的女人，因为我不知道有关她一切的信息，对她的了解，也仅仅是直观的表象，她站在我面前的模样。一片森林，里面融合了太多繁盛，沧桑，而从天空俯视，它只是一片安静的绿色，我就只是站在天空中，看着疼我的云婆，却从未走近，她用关心表达对我的爱，我用敬重表达对她的情，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在相依为命的现实中，建立了深厚的感情。

                                       五
   我在穿着补丁裤子，背着破旧书包的岁月中逐渐长大，童年，在狭小的缝隙中茂盛起来，江边，我和骆言依旧会牵手遥望着亲人会来接我们回家，学校里，依旧受着永无尽头的嘲笑和打骂，因为“小野种”“穷光蛋”，无论在字意上还是现实里都属于欠打一类型的，我习惯，我忍受，因为除此，别无解决的办法，于是，在重庆的岁月中，我成就了三桩终生习惯：辣不怕，超级耐热和抗打能力强。免疫力高了，皮就厚了。
   我很快就回家了，爸爸妈妈开着大汽车，在不久后就把我从这个胡同接走了，我依旧在站在胡同口的大柱子下，依旧是带戴着母亲给我的香囊，心中，却没有了那种渴望的惊喜了，当母亲问我这么多天过得好不好，我只是用着微笑来回答。
你们猜我过得好吗？
这不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应该说的话，我也没把自己当成一个孩子。

云婆很高兴，她抱着我，眼泪顺着满脸的沟壑蜿蜒而下，而骆言，在一旁哭得一塌糊涂。
我终于哭了，不是为母亲的离开，而是为和陌生人的分别。
骆言，我和你爸爸都会回来看你的。
真的。

                                    六
再见，再也未见，归人，终究未归。
我再未能回到重庆，那条平静的嘉陵江，从此在我童年中划上句号。

   后来，在断断续续的联络中，我得知骆言的母亲，这个被抛弃的女人，跳进了嘉陵江，再后来，我就和骆言失去了联系。
   听云婆提起，不久前，她是嫁人了，而她的父亲，至今未显形。
   我笑了。
   回家，二十年了，她终于可以回家了，虽然此家非彼家。
   但，有爱的地方，就是家，祝愿并相信，她会幸福。

   嘉陵江的水，依旧向东流淌，我们顺着江边，旋转在命运的河流中，落入余生。
   我们行走，我们回忆，朝着那太阳升起的地方。

可爱豆 · 发表于 2010-7-21 17:18:56

我读她这篇，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特别是你引用的这句。

蓝娃子的文章，总是给我以电影的画面
锦衣夜行发表于 2010-7-2 11:21

baozi49
同感

天山一客 · 发表于 2010-7-21 17:14:22

多多讲一些“人间真事”，为文学、为社会、为人类做贡献！

可爱豆 · 发表于 2010-7-12 22:25:28

拉登有无数个炸弹
51257 发表于 2010-7-12 17:59

51257 · 发表于 2010-7-12 17:59:30

拉登有无数个炸弹

蓝蓝 · 发表于 2010-7-12 16:55:56

每个人的心中都藏有一枚炸弹

娴云 · 发表于 2010-7-11 11:26:56

l蓝蓝有小说的天赋。

自信的力量 · 发表于 2010-7-5 08:15:45

回复 2# 锦衣夜行

锦衣夜行不简单，字字真言似千金，评论值得看一看，拿来学习当模范。

蓝蓝 · 发表于 2010-7-5 00:12:51

曲终人不见

江上数峰青

蓝蓝 · 发表于 2010-7-5 00:10:23

[quote]看了好几遍，终于可以小心回复。用四千字来回忆一年的记忆，这个份量够重。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失去了父母的照
林发表于 2010-7-3 22:16 [/quot

不得不说，你是个会用心去感受文字的评委
哈哈，谢谢点评

林 · 发表于 2010-7-3 22:16:17

看了好几遍，终于可以小心回复。用四千字来回忆一年的记忆，这个份量够重。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失去了父母的照顾，这种记是刻骨铭心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再也合适不过。

到了结尾，感觉楼主还是幸福的。因为"我很快就回家了，爸爸妈妈开着大汽车，在不久后就把我从这个胡同接走了"相对楼主唯一的朋友骆言，幸福不是一点点。这段时间的经历其实应该说是一笔财富，如此珍贵的记忆在以后的岁月会更显得弥足珍贵。

为蓝蓝的童年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