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 大 姐
姐,如果这算作一篇祭文,那它已经迟到三年了。三年里,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列车般轰轰隆隆地从心头辗过,又悄无声息地隐匿在身后轻飏的烟尘里。然而,时间的流逝始终无法洗去心中的伤痛与哀愁。三年来,每欲提笔,哽咽不已,字未成行而泪下如雨,遂几度临窗铺笺,几度旋即搁置。今夜,坐在灯下,强忍阵阵袭来的悲痛,噙着一注清泪,伏案写下这些血泪盈襟的文字。
姐,昨夜又一次陷入可怕的梦魇。荒草白菊随风掩映,山中的小径隐而不现,满天星斗眨着深不可测的眼睛,放射出清冷的光辉,残缺的月亮似一只被打碎的奶瓶,乳白色的月光黏黏地漫泻开来。穿行在林莽草甸之间,峡谷沟壑纵横,光线明灭闪烁,在那些依稀可辨的羊肠小道指引下,我独自一人来到你的墓前。这是一座低矮的坟茔,坟前苍翠的松柏已亭亭如盖,坟头小草参差披拂,绿了又枯。只是那孤立在坟前的墓碑,泛着青幽的微光,如一道门槛,隔断了今生来世,隔断了音容笑貌,见证着人世间万物的生长凋谢无常。我俯下身来,轻轻地摩挲着粗砺的墓碑,艰难地辨认着漫漶不清的碑文,念着念着就泣不成声,惊悚间突兀醒来,不知什么时间悄然滑落的泪水,已打湿了枕头。
此时已经全无睡意,披衣下床,踱到阳台上。午夜的城市依然无法宁静,灯火阑珊的街头,花木与建筑笼罩着一层淡黄的光晕,时而有车辆呼啸而过,时而传来嘈杂的人声。这与儿时生活的山村是那样的迥然有别。我的思绪回到了遥远的童年时代。
姐,在我的记忆里,童年是生命中最富有诗意的一桢剪影,鲜明地凸现在苍凉贫瘠的湖北口大山深处,宛如一束插在灰褐色陶罐中的鲜花,明艳而柔媚,与背景构成强烈的冲突,充满饱盈的张力。我们姊妹七人中,你是家里唯一的女孩,也是家中老大。在那个贫困成为一种普遍生态的年代,我无从知道你究竟上了几年学,直到后来每每听到你有意无意说起自己不识几个字的时候,才能切身感觉到那段历史以它肆意蔓延的蛮荒状态,繁衍和传播了多少与人类文明进程格格不入的愚昧。清晰地记得,在我上小学的时候,你已经在生产队上工了。那时从家里去村里的学校,要翻越一架大山,上坡下岭走四五里地的路,山高路陡,荒无人烟。每天吃过早饭,你去生产队干活,少不更事的我,就不远不近地跟在你的身后。姐,那时你也就十八九岁吧,肩荷一柄长锄,身穿花格衬衣,蓝布长裤,头上扎着两根小辫子,走在青山绿水之间,斑斓而别致。那时,在我的心目中,你是世界上最美的人,温暖着我童年的记忆,装饰着成年之后日渐苍白的梦境。
岁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后来,我去镇里上初中,你也嫁人了。从此天各一方,音讯渺渺。只有在逢年过节之时,才能见上一面,小聚几天。我也从断断续续的讯息中知晓,结婚后,你开始了生命中一段平静而幸福的岁月。你沿着农村女性几千年的足迹,生儿育女,耕织稼穑,虽然充满了劳作的艰辛,但日子慢慢红火起来。特别是外甥长大成人,考取了知名学府,生活似乎发出了回报的信号,让人透过它纷繁的面庞看得到诱人的前景。然而谁能知道,这一切竟如海市蜃楼般虚幻缥缈。经过长期病魔折磨,你被诊断出罹患肝癌,已经到了晚期。那天从医院拿到病情报告单,我顿时天旋地转,大脑一片空白。我明白,上天将要剥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亲人,从此生命将陷入万劫不复之中。那一夜,我睡在宾馆的房间里,万念俱灰,心如刀割。
姐,你孱弱之躯终究跑不过时间。公元二OO八年八月二十二日,在经受病魔折磨了三年之后,你停止了呼吸,永远地离开了亲人们。噩耗传来,我正在遥远的武汉参加会议,没能赶回来见上你最后一面。这已成为生命中最大的缺憾。去年春节,我携带妻儿回老家过年。特意择了一个时间,一个人悄悄地来到你的坟前,眼前的一切似乎与梦中的情景一模一样,一抔黄土,半缕香魂,斯人已去,阴阳两隔。我静静地肃立在你的墓前,一遍遍痛彻肺腑地追问:生命到底是什么?生离死别谁人能解?
又是一个江城武汉的月缺之夜,我独自徘徊在长江之畔,默默吟诵着唐人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中的名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暮云低垂,江水呜咽,没有人能解答这道千古哲学命题。我缓缓仰起头来,透过云层的缝隙,凝视着天庭里忽明忽暗闪烁不定的星辰,努力寻找着你隐藏在星斗间的脸庞。
生命如寄,不期而来,无约而去。姐,既然人的生命都会不可逆转地走向衰亡,既然人只是天地间匆匆的过客,那么,且让我暂时忘却尘世中无处安放的悲痛,放飞这些零乱的语句,让他们在我的泪光中,化作一支晶莹剔透的心香,祈祷你脱离尘世烟火的熏炙,照亮你走向那永恒的天国乐园的道路。
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