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弄明白后,祖孙俩气得好几天不理朱彦夫,就连陈希荣也站在了朱彦夫的对立面,决定干脆不养猪了。
朱彦夫知道自己过于武断伤了家人的自尊,就把老大向华、老二向荣、老三向丽、老四向欣叫到跟前,很认真地跟她们说:“你们都是好孩子,是爸爸错怪了你们,爸爸在这里给你们作检讨了。家里不喂猪不行,要想喂猪还得辛苦你们,你们不是早就叫我给你们买新本子吗?咱们今天来订个 ‘君子协议’,你们几个好好打猪草,等到冬天把小花猪喂肥了,卖了钱,爸爸不但给你们买铅笔、买本子,还要给你们买新衣服!这回就看你们的了。”
猪是年年在喂年年在卖,但买猪的钱还从来没有在几个孩子身上花过,几个孩子的衣服是补丁摞补丁,大的换下,小的再穿,在学校里几乎是最寒酸的,朱彦夫一直对她们说,学习要向高标准看齐,穿着要向低标准看齐,不受苦中苦,难熬人上人。他几乎从来不向孩子们承诺什么,这次他的承诺让孩子们兴奋异常。几个孩子也来了劲头,放学回家,忙不迭地就操起镰刀上山割草。风里雨里,白天黑夜,小手划破了,肩膀压肿了,可劲头一点不减。
由于向华被学校抽调到革命样板戏宣传队,打猪草的任务就落到了姐妹仨身上,当时姐妹仨一个13岁,一个1l岁,老四向欣才8岁。
有一天,向欣不小心又割破了手指,血滴滴哒哒流个不停。向荣急了,捏一撮土把血止住,然后扯一把青草胡乱包扎起来。小手很快被感染了,几天后肿得跟个小馒头似的。朱彦夫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用两只断臂捧起那手又吹又呵,小家伙疼得呲牙裂嘴,泪都快流下来了,可还是装着满不在乎的样子:
“没事,爸爸,一点都不疼!”
朱彦夫忍不住心里一阵阵难过:孩子们都是为了她们心中的那个目标啊!她们惟恐我心疼而不让她们上山割草,影响她们目标的实现。朱彦夫在心里咬牙决定,无论如何,也不能在孩子们面前失言了!
勒紧裤带搞建设,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大队的收入虽然喜人,但对于实现既要建设新农村又要投资修路的规划来说,资金显得十分紧缺,为了将来的幸福,朱彦夫还是号召大家继续保持艰苦奋斗的优良传统,能变钱的都要变钱,能节省的尽量节省,把有限的资金全部集中起来投入到集体建设上来。众人捧柴火焰高,齐心协力创大业,为了美好的明天,大家毫无怨言,仍然在丰收的年景上过着清贫的日子,牺牲了各自的利益。
秋去冬来,一头小花猪,在姐妹几个的精心喂养下,终于长成了肥猪。
猪终于卖了。那钱就装在朱彦夫的口袋里,滚烫滚烫的,烫得他的心一阵阵灼痛。他站在供销社的柜台前良久,还是一狠心扭转了身子:原谅爸爸吧!孩子们,谁叫你们是爸爸的女儿呢!是爸爸的女儿就得做爸爸一样的人,做真正的共产党人,共产党人从来都是先顾了大家,才能顾小家的。为了让更多的人早日过上好日子,为了使张家泉早日实现机械化,为了使张家泉彻底摆脱落后的面貌,爸爸就只能让你们失望和伤心了。
孩子们没有抱怨,特殊的家庭让他们懂得了不遵守诺言的特殊含义。
向峰五岁那年,朱彦夫想趁农闲把家里早已坍塌的猪圈重新翻盖一下。这个工程量可不算小,陈希荣有点犯愁,想找几个人帮帮忙。朱彦夫不同意,劝她说:“自力更生,能不麻烦大伙的还是尽量不要麻烦,咱有这么多孩子,人多不是好干活嘛,只要咱们全家同心协力,还在乎一个小小的猪圈?”
陈希荣知道朱彦夫的古怪脾气,别人家的事是事,看到了想到了就想方设法去帮一把,集体的事是事,家里必须带头去干才行,唯独自己小家的事情不是事,不能在外面招摇,能自己解决的就尽量自己解决,自己实在解决不了的能苦就苦过去算了,总认为自己家的事情是拿不上桌面的。这翻盖猪圈都是些气力活,只能靠男人才能做好的,现在家里的男人到有两个,一个是没手没脚的朱彦夫,一个是还只有五岁的儿子向峰,真正的全劳力就是她陈希荣自己了,老大向华已经参加了工作,不在家。老二、老三、老四三个女儿的年龄,加起来还不到30岁,就这么一支队伍,这个猪圈到底咋翻盖?
为了不让乡亲们看见,朱彦夫叫希荣关上大门,然后指挥陈希荣率领一帮童子军,和泥巴,搬石头,他则骑在墙头上负责垒砌。两腿使不出力气,身体极难平衡,为了不至于摔下来,他只好把上半身全趴在墙头上,两只断臂夹住希荣递上来的石块、稀泥,垒一块,抹一把泥,达到一定高度,身体再向后挪动一段距离,再垒再砌。由于创面不停地与石块摩擦,没多大功夫就被蹭得渗出血来。
五岁的向峰,倒像个大男子汉,使劲地搬起一块块让大人看着他根本不可能搬得动的石头,不停地递到陈希荣的手中,他的小手磨破了,点点殷红的血迹沾在石块上,可嘴里还照样叫着“不累不疼”。陈希荣为这两个男子汉心疼得泪水直流,一会儿要给老的包腿一会儿要给小的包手:“俺说你们两个都歇着算了,让俺们母女干算了。”
朱彦夫坐在石墙上不下来,拒绝陈希荣的包扎:“没事,我一点没感到疼痛。”
“娘,爸爸比我还痛!爸爸是男人我也是男人,怕痛不是真正的男人!”向峰甩开陈希荣的手,还是接着继续干活。
张家泉的路修通了,张家泉告别了坎坎坷坷的历史,人们外出的脚步变得轻松起来,很多家庭走向了令外人羡慕的“三转一响”(指自行车、缝纫机、收音机)现代生活,为了出行方便,朱彦夫狠下心买回了一辆自行车,这对长到十三岁的向峰来说简直是天堂般的生活,没几天时间,他也想仨姐姐一样学会了骑自行车,而且还敢带着母亲陈希荣上街。
朱彦夫由于长时间没白没黑地为村里奔波操劳,各处伤口时常发炎溃烂。而且心脏病、肝病、胃病、脑血管病逐渐袭上身来,新病旧伤,较着劲儿地和他这半截残躯搏斗着,时时需要住进医院。上级领导考虑到这一实际情况,专门为他安装了专线电话,如果他需要用车,就可以直接与民政局联系。朱彦夫不想麻烦领导,觉得儿女们已经长大,每次上医院看医生就坚决不让村里的乡亲帮忙,都是由希荣和几个女儿或推独轮车或骑自行车接送。他见向峰能带着陈希荣走出山外,别提有多高兴:“向峰还行,以后到东里就让向峰带我去。”
“不行不行,我不敢带爸爸,出了事情我可担待不起。”一向得意的向峰听朱彦夫这么一说吓得直摆脑袋,他心里清楚,朱彦夫坐自行车是件很危险的事,坐不稳也抓不住,稍有不慎就会摔到地上,用自行车带这样的人根本就不可能的。
“咋会出事?你的技术比你姐姐的好,你姐姐她们都不怕,你怕啥?什么男子汉?”朱彦夫鼓励着激将儿子。
“姐姐她们是推着你走又不是骑车带着你走,几十里路,上坡下岭的,我推不动。”
“我不要你推,就要你骑着带我。没事,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向峰终于壮着胆子在陈希荣的千叮咛万嘱咐中第一次单独带着朱彦夫上路了。
向峰一路上极其小心,即谨慎又紧张,惟恐有大的颠簸。在一段下坡路上,正好迎面驶来一辆卡车,跟那车刚一交汇,不知向峰是迷了眼还是因为过分慌张,自行车紧贴着路边拧了两拧,一下子就把朱彦夫甩到了公路的边沟里。汽车隆隆而过,因为是下坡,处于高度紧张地向峰全然不知地掌着两把,出去一大截了,等他从会车时的高度紧张中缓过神来时,才觉出车子后面轻轻的,疑惑地回头一望,后座上哪里还有自己的父亲的影子!
向峰大惊失色,扔下车子,没命地往回跑,边跑边喊,总算在沟底的乱石窝中找着了朱彦夫。朱彦夫躺在那里,鼻青脸肿,腿碴上鲜血淋漓,两只拐杖也甩出去老远。
向峰吓得脸都白了,看见父亲这副模样,“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俺说是骑白行车不行,你偏说行!还说是……走得快……凉快!县里专门给家里安了电话……叫你有事要车的,你就是不叫要……”
“你……先扶我起来。”钻心的疼痛使朱彦夫的嘴角抽搐得厉害,他吸口凉气,想挣扎着坐起来。
向峰抹把泪,忙吃力地连顶带拥才把我上身抬了起来。
“啥事、啥事都跟……县里……要车,县里就……不干正事了?”朱彦夫喘着粗气,忍着疼痛,站了起来,“你这孩子,咋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向峰见父亲喘气急促,儿子急得忙给我捶捶后背,又懊悔,又心疼,又着急,眼泪还在叭哒叭哒地掉:“俺骑车……还不大行,等俺长大了,俺再带你也行啊,先少用两回车……”
“蹭破点皮怕啥!爸爸这身体最撑摔打了,越摔越结实!你多带我几回,练出来了,不就行了?车能不用,咱就不用,爸爸的脾气,你还不知道?”朱彦夫看着瘦小的儿子,想装出点若无其事的轻松样子,但疼痛还是让他不停地呻吟着。越想做出轻松的样子,脸扭曲得越厉害。
向峰收住泪,边给父亲揉着腿,边坚定地跟父亲说:“爸,你等着,将来俺长大了,一定开着汽车送你上医院……”
一路上,向峰再也不敢骑车,一直把朱彦夫推到了医院。
孩子们的身影摇晃在朱彦夫的脑际里,让他不时发笑,不时暗叹……
[ 本帖最后由 梦中魂 于 2009-2-12 10:08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