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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爽的夏夜,朱彦夫一家三口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张家泉。
他们是乘一辆便车直接到东里的,在东里下车时已接近傍晚,再拉着板车行四十路,差不多半夜了,村子里除了狗汪汪叫了几声外,没有一个人发现离别大半年的三口人不声不响地回来。
拉着板车的陈希荣一进村就背脊发凉,哪怕是看见一个黑色的影子,都会吓出一声汗来,有些蛇咬怕绳的心虚,直到回到家里,还心有余悸,担心冷不防冲进不速之客,因为一走出医院,他们才知道这场可怕的运动不但没有结束,反而愈演愈烈。
大半年时间,他们没给家里带过一次信,只是朱彦花打听到东里医院才晓得陈希荣去了县城,朱彦花到县医院看过朱彦夫,知道哥哥碰到了贵人,让老赵给老医生送去了一些粮食和山里的稀罕特产,为了避免红卫兵的纠缠,朱彦花把消息悄悄告诉了母亲郑学英,除此之外,谁也不知道他们的下落。郑学英把这些情况一说,陈希荣心里的石头才落下来。为了不让外人知道,陈希荣告诫朱彦夫,哪里也不许去,就悄悄地呆在家里。
“这不行,这怎么能行,那还不把我憋死在屋子里了,我不怕他们,要斗要批随他们的便,就这样窝在家里算咋回事,不行,真的不行。”朱彦夫不答应。
“你不怕,俺怕,再有什么闪失,俺可真的活不下去了。”陈希荣说着眼圈就红了。
“咳,这叫怎么回事?”朱彦夫哭笑不得,“该来的终归要来,躲得了初一你还想躲过十五?我们是三个大活人,又不是什么东西,能塞到什么地方说藏起来就藏起来了?你呀,也把事情想得太坏了。你说,要真连门都不敢出了,我们回来干嘛?他们真能把我吃了?我看还是大大方方的走出去,再说了,眼下吃水也是问题,还得到西村去担,我们总不能不吃不喝不洗不用水吧?”
陈希荣仍然坚持自己的意见:“白天就把院门关着,担水俺半夜里去,只要全家平安,俺什么都不在乎。”她怕朱彦夫继续反对,解释说,“你那位指导员跟你说的事情你没有忘记吧,不会憋死你的,你就在家里写他们,什么时候运动过去了,你什么时候再出门。俺就不信,这个运动会一直搞下去,用纸用笔,俺会给你想办法的,吃喝的事情也用不着你操心,就这样,俺说了算!”
朱彦夫认为陈希荣有些神经兮兮的,幼稚得可笑,他也理解她的苦心,从心里感激着她为他忍受着常人不能忍受的一切,尽管脑子里盘算着别的,嘴里还是干脆的答应:“好,一切都听你的!”
陈希荣确实太累了,见丈夫答应了自己,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朱彦夫睡不着,他还在想着水的问题。医院的生活让他对水的希望越来越强烈,他要想办法找到高大捐,张家泉不能没水,现在还不是坐在家里写书的时候,水的问题不能解决,他朱彦夫等于这几年什么也没干,他不能把水的难题再留给下一代去解决,下一代有下一代的事情,如果这个问题解决不好,下一代的光棍就会更多,村里的姑娘长大一个飞一个,外面的姑娘不肯嫁到这里来,一个五百来人的大队,就有十几个老光棍,这是地理环境造成的悲剧,这个环境一定要彻底改变。人家山西昔阳县的大寨能搞好,我这山东沂源县的张家泉也一定能搞好,陈永贵是人,我朱彦夫也是人,虽然我比他少了手和脚,但他陈永贵并没有两个脑袋,只要脑袋在就不算是个不正常的人。
怎么去找高大捐?找到高大捐又怎么办?红卫兵会不会还继续纠缠下去?要是再纠缠下去又怎么去找水源?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乱糟糟的一片,理不出头绪来。朱彦夫的大脑一片混沌,一会想到了童年,一会儿又想到了炮火纷飞的战场,一会儿又想到了他创办的夜校……突然,他又想到了张明熙领着全村求雨,求雨的地方让他思绪立马振奋起来,人们为什么要到那里去求雨?不就是因为那里有个龙王庙吗,既然叫龙王庙,就说明那里可能与水有关系,童年听来的龙王庙的故事,又模模糊糊的走进了记忆。
传说张家泉很早很早以前就有一眼泉水,又清又甜,是方圆最神奇的一眼泉水,无论天上的雨水下多么大,无论天旱多么久,那眼清泉总是那么深,总是那么清,冬暖夏凉,还能医治百病,方圆几十里的人都吃着这眼泉水,吃这水的男人目清眉秀,吃这水的女人月貌花容。村里有个不孝的媳妇,嫌年迈的公婆只能吃不能做,白白养活着是个累赘,就一心想害死婆婆,为了避免吃衙门官司,想来想去,找不到怎样让婆婆死掉的办法,看着媳妇饭吃不香觉睡不安的样子,男人就问媳妇是不是有啥心病,这男人和媳妇一样,也是个逆子,只要老娘与媳妇争吵,总是护着媳妇找老娘的不是,对老娘是不打即骂,也恨不得老娘早一天两脚一蹬。媳妇把心事说给了男人,这逆子一听,认为老娘早就该死,干脆把她弄死算了,为了既不花钱安葬又不在衙门惹麻烦,这夫妻俩就开始一起动起了脑筋,以给老娘洗头为名,把老娘哄到井边推进了井里淹死了。当时天上雷鸣电闪,逆子俩口被雷公劈死在井口边,龙王爷也发怒了,收回了泉水。为了喝上清泉,人们就在那里盖起了龙王庙,希望龙王再发泉水,可是,那里再也没有了泉水,一直干枯到如今。
这座龙王庙在村东南边,离村有里把路。年代久远了,早已称不上什么庙宇了,只剩下几堵残垣断壁荒凉冷清地立在那儿。没被软禁前,朱彦夫多次去过那里,也没看出个啥名堂,现在猛然想到这个传说,心里还是一动:传说总有演绎的成分,既然叫龙王庙,也许跟水有什么联系吧?何不请高大捐到那里看看,除此之外真的无法在张家泉找到可能性较大的水源了。
外面天已亮了,朱彦夫还是兴奋着自己的想法,他见陈希荣在厨房忙着烧饭,就喊来向华,要向华把他回来的消息悄悄告诉张婶或者孟子。
向华摇摇头,轻声说:“娘说了,对谁也不许说的。”
朱彦夫小声说:“你一会上学路过时去说,你娘不会知道的。”
“要是娘打我咋办?”
“你不说,娘怎么会打你?记住,别忘了,爹以后给你买漂亮的花布,做你最喜欢的衣服。”
“真的!”向华伸出手,“不许赖,拉钩。”
朱彦夫笑了:“去,爹没有手,怎么拉钩?”
“那,就碰头!”
“好,碰头!”
向华和向荣一走出院门,陈希荣就赶紧把院门关上,并插上栓子,这才放心地坐在屋里缝补孩子们穿破的衣服,一个补丁还没打起,院门就被拍得砰砰直响,吓得陈希荣惊慌失措,脸色惨白。
“俺是张婶,知道你们回来,俺是来看看你们的。”张婶的声音显得分外激动。
朱彦夫早就在里面竖起了耳朵,院门一响,就架着拐子往外走,陈希荣听得清楚,老邻居既然知道了,不开门显然是不可能的,所以,抢在朱彦夫还没走到院子中间,就开门把张婶迎了进来。
张婶的到来,把陈希荣精心布置的防线彻底击溃,同时,也把陈希荣最大的心病除掉了。张婶说,外来的那些红卫兵,遭到了群众强烈地反对,年前像一只只灰老鼠都溜走了,由于一直没有了朱彦夫一家三口的消息,大队革委会主任马长水差点被群众们的涂抹给淹死,人们都在念记着朱彦夫的好处,牵挂着这一家三口的命运。马长水虽然现在还是革委会主任,也就是一光杆司令,全大队几乎没人再瞧得起他,根本就不可能再掀起什么风浪来了。
由于今天全大队的人都去公社参加一个批斗大会去了,整个村子显得空荡荡的。
朱彦夫长长出了口气,仿佛一下呼出了一年多来积压在心里的烦闷。差不多有一年时间没看到率领群众奋斗过的地方了,他有些迫不及待,让陈希荣带着他到山上到田里去好好看一看,走一走。陈希荣的心情豁然开朗,也没有心思静坐在小院子里干那些总也做不完的家务,痛快地陪着丈夫走出了院门,她一下感觉自己年轻了不少。
刚刚张弛的心情突然象被无数的针在扎戳,一阵阵疼痛火烁般地难受,老秀才的坟茔上长满了野草,隆起的土堆上被雨水冲刷的小沟,象一道道深深地皱纹,在空旷的乱石堆里诉说着不幸,显得是那么凄凉;一块块平整的田地,苞谷苗象多病将死的婴儿,又黄又瘦,无精打采地晒着太阳,曲卷着叶子似乎在向老天哀求施舍雨露,显得是那么哀婉;山上的果树伸着一片片被虫吞噬的惨败,诉说着无人整修护理的冷落,显得是那么无奈……
朱彦夫杵着拐杖,眼里流出了泪水,多年的心血怎么就成了眼前这样一副不堪入目的破败,他不甘心,他仰头向天发誓,就是拼着再挨一次批斗的风险,他也要组织人们重新挽起袖子,打点这块土地,让她焕发出新的光彩!
只有付出才有回报的收获,没有坐等的神话奇迹出现,朱彦夫决定亲自登门拜访高大捐,力争尽快地为张家泉注入新的血脉。
[ 本帖最后由 梦中魂 于 2008-12-1 17:36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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