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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东里一下车,朱彦夫就感到气氛不对,县城里才有的革命浪潮冲到了这里,各种标语和各种大字报随处可见。他无心打探东里有谁成了专政对象,心里急着张家泉的局势,这十多天的时间变化太大,他想到了江山河,担心江山河遭到不测。自他担任大队支书一来,张家泉一直在他的思想之配下运转着,张家泉那些二十来岁的青年,对他都比较尊重,文化大革命是新运动,没有他的允许这种新运动应该不会这么快卷进张家泉的,就算是红卫兵串联到张家泉,估计也只能对江山河有些威胁,其他人好像不会受到太大的冲击。就是大跃进最疯狂的浮夸年代,整个张家泉不是照样没有受到外界的影响么。朱彦夫坚信,张家泉是他领导的一亩八分地,在这一亩八分地的地盘上,没有他点头支持,外界的狂风再大,张家泉的广大社员也会众志成城、共同抵抗的。
朱彦夫太自信了,一回到张家泉就大吃一惊,村外村里照样写满了各式各样的革命标语,所不同的是,还没看见成群的红卫兵们在村里窜来窜去,也没看到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小字报。这些到底是谁搞的?朱彦夫想不明白,大队里有谁会在他没有批准的情况下作出的决定?现在的张家泉还没有真正富裕起来,虽然有了土地,有了果园经济园,但交通还相当落后,但吃水用水的问题还没解决,地里的庄稼还得望天收,碰到天旱的年景还照样无可奈何,张家泉没有任何理由学习外面瞎闹一气,还得继续创家维业。朱彦夫决定回家后立马召开群众大会,发动群众组织群众认清自己的环境,要有自己的头脑,不要受外界不良因素的影响。
一推开虚掩的院门,朱彦夫差点叫出声来,院子里拉满了绳子,绳子上挂满了白纸,白纸黑字,触目惊心:
——打倒张家泉最大的走资派朱彦夫
——砸烂朱彦夫的狗头
——向革命低头、向人民认罪……
朱彦夫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有些怀疑是不是因为看到马县长以及吴善德王建被突然打到还没醒来的梦境里,什么时候自己会变成走资派?为什么别人要砸烂这颗头?从小就投奔无产阶级解放事业,为什么还会被无产阶级要革掉这个命?向革命低头,向人民认罪?到底从何说起?朱彦夫不相信这是现实,可他反看顺看,眼前的场景千真万确,看来,他也逃脱不了马县长他们一样的命运了。
“哎呀,你可回来了!出大事了!这两天可把俺吓死了,一天到晚来好几伙子人,吆吆喝喝的,一会儿说是要造反,一会儿说是要革命。还说你是什么走资派。这到底出啥了? 啊?你说说,你快说说呀……”听到院里有动静,陈希荣就战战兢兢地打开房门,探头一看,是朱彦夫站在院子里,她一下从屋子里扑出来,一把拉住朱彦夫,有一千个一万个为什么需要朱彦夫给她答案。
朱彦夫确实不知道怎样回答,他照样感到稀里糊涂,他心里似乎有点明白,大凡这几年比较务实干事,对政治不太热心的,好像都面临着同样的尴尬命运……
“爹爹回来了!”
向华像燕子似的从屋子里飞出来,紧接着向荣也欢叫着跑了出来,这小姊妹俩亲热着朱彦夫,把朱彦夫的挎包拽下来,抢着打开翻看,当她们翻出糖果时,高兴得乱蹦乱跳,郑学英抱着才入睡的向峰,满脸是遮挡不住的惊慌恐惧:“站在外面干啥,不怕被人看见了?”
陈希荣这才醒悟,赶紧把这朱彦夫扶进屋子坐下,帮朱彦夫卸下假腿,只有院里的孩子兴奋在稀罕的糖果里,看不出任何忧愁。
郑学英神色紧张地问:“彦夫,你对娘说实话,这几天在外面是不是干了啥见不得人的错事,怎么你前面刚刚出门,后面就来了这么多人找你麻烦,当娘的快被吓死了,是不是天要塌了啊?”
“爹,你吃,好甜!”向华跑进来,站到朱彦夫身边,把手里的糖果直往朱彦夫嘴里塞,“爹,这几天俺娘一到夜里就捂着被子哭,娘怕你又摔跤了。”
“向华,到外面去玩,大人有事,听话。”陈希荣见向华走后,对朱彦夫说,“你是没见,那几伙人真是熊气,一个个瞪着个眼珠子,要吃人似的。俺说你去开会去了,还不信,说走资派还开什么会,有一人是咱庄里的,其他的俺不认识,光是些什么司令。噢,有一个叫什么马司令的,是孟子悄悄告诉俺的。俺不相信你会在外面干啥缺德的事情,可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就没有王法了?”
朱彦夫这才明白原来不是张家泉出了红卫兵,他的心里坦然多了,既然是外来的红卫兵,估计也不会在这里盘踞多久。他不想让母亲和陈希荣再为自己担惊受怕,决定把在县城里的所见所闻埋在心底,笑了笑说:“娘,希荣,你们别害怕,这叫文化大革命,是上头叫搞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我也说不清楚,兴许是、兴许是他们搞错了,我哪能是什么走资派呢!你们放心,我在外面也不会闯啥祸,运动嘛,都这样,开始组织上不了解情况,有些过激应该理解,过几天就好了,没事的,要相信党,要相信政府。哎希荣,我们大队那个人是谁呀?”
“听孟子说是四队的马长水,马长水与那个马司令认作本家。”陈希荣委屈地说,“不管是啥革命,要真是革俺家的命可就是没良心的革命,为了大队,俺家搭钱搭物,出心出力,人家学雷锋,你比雷锋还雷锋,有了好吃的好喝的,你连头上的老娘都舍不得,总要让大家伙都享受享受,为了大集体,你深更半夜没有踏实睡过一次安稳觉,还经常背着大家伙夜里到外面去观察,为了大队,你这半条命都快搭进去了,还要革你的命,真是瞎了他们的眼睛。”
郑学英也开始唠唠叨叨起来,她想不通上头为啥要搞这样的运动,想不通为啥还要与没有手脚的儿子过不去,她的儿子她心里清楚,十四岁就离开她参加革命队伍,在朝鲜战场上留下了这半条命,回到家里当上了小蚂蚁大的土干部,领着全大队不分白天黑夜地干,到头来还要受这种窝囊气,天理何在呀?
朱彦夫猛然间醒悟过来,这极有可能是马长水利用这次政治运动对他实施的报复,马长水利用职务之便与寡妇勾搭成奸被就地免职后,虽然见面老远就恭敬地打着招呼,但朱彦夫感觉得到,这个马长水在背后一直吐他涂沫,既然如此,那些红卫兵也只是受他蒙蔽,过不了几天就会烟消云散的。朱彦夫这么一想,心里宽松了很多,脸上露出了鄙视的冷笑,所以就很坚定地对母亲和妻子说:“都少说几句吧!我不贪不占,对党对国咱也尽了忠,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谁邪谁正,谁好谁坏,谁是谁非,相信都会搞清楚的,运动咱也不是经历头一回,甭怕!不用我站起来解释,如果他们敢这么胡闹下去,张家泉的群众也不会答应,张家泉就是张家泉,不是县城,不是别的地方,绝对不会容忍他们胡闹下去的,张家泉的群众心里都清楚,还有许多正事要做,张家泉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郑学英和陈希荣听朱彦夫这么一说,乱糟糟的心理总算平静了许多。
朱彦夫猛然叫起来:“快去,把我的包拿来,别让几个孩子把包里的东西弄坏了。”
包里除了糖果,还有几包茶叶和红糖,这是朱彦夫给几户孤寡和五保老人带回来的礼物,他只要出门,从来不肯打着空手回来,茶叶和红糖都需要有票才能买到,由于他的身份特殊,象什么粮票、布票、油票,糖票以及特殊商品票之类的,都比别人多一点,他不想搞这个特殊化,可上面总是按时给他发放,他就把这些特殊的享受尽量让最需要的人来享受。
“向华,跟你娘一起出去,把这些东西给张老太爷他们几家送去,”朱彦夫指着糖果说,“糖果你们姊妹几个一个人留两颗,剩余的也给你那些小朋友尝尝,以后爹爹出门再给你们买,知道了吗?”
看着陈希荣和向华走出房门,朱彦夫的心情又渐渐沉重起来。他突然意识到他对母亲和妻子说的这些,没有任何把握了。他想到了马县长,想到了那些戴着纸帽子的老干部们,也想到了陈希荣得姑父和姑姑,他们又犯了什么罪?他们为什么在这场运动中变得是如此的脆弱?论贡献他们都比自己大,论资历他们都比自己深,连他们在这个文化运动里都逃不出厄运,自己真的会逃出这场厄运么?
“走资派”“低头认罪”“红卫兵”“大字报”“高帽子”一直在朱彦夫脑海里翻腾,几乎一夜,他连眼皮也没踏实合上。
[ 本帖最后由 梦中魂 于 2008-11-19 11:35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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