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陨落的灾星 王明柱 巴掌大个云溪城,深深地藏匿在秦岭南麓的崇山峻岭之中,几乎与外界隔绝。 但这小城里面的信息传递,却是十分畅通便捷的,即便是人们当年都还没用上手机。 你譬如说,某某家里终于绝粮断炊了;某某人上树捋槐花吃把大腿摔断了;抑或是哪个小叔子到大嫂子房屋里扒灰了;哪家小媳妇偷人养汉了,只要有一个长舌妇或好事者晓得了,南北四门立马传遍! 也难怪,那年月,人们穷急了苦急了空虚急了,就想找一个饿死鬼来庆幸自己的宽裕,找一个背时鬼来淡化自己的悲哀,找一个风流鬼来慰籍自己的性饥渴。所以,这小城里的信息传递,向来遵循着一个单向性原则: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今天照例。从南栅子门到北门外,在我从工地赶往事发现场的路上,到处都能听到一簇簇的长舌妇或好事者在绘声绘色地描述着: “北门外那个陶神经被车轧死啦。晓得吧?他是自己发了神经,瞅着那辆拉钢筋的车子上坡慢一些的时候,自己钻进去的!” “哪个陶神经?你真是的呦,不就是那个女人跟冯秃子有麻达经的背时鬼嘛——” “喔呦呦,我亲眼看见的,五脏六腑都给碾出来了喂……” “你们赶紧去看,晚了交警队就拉走啦——” …… 帮着将他入敛了之后,我一直“哇哇”地犯恶心,也不晓得自己是咋歪踹到这里的。 在西十字路口,咂摸着那些街谈巷议,我踌躇良久。 “拐子,这个你要啥价?” 终于,我还是蹩进了周拐子的花圈店。 “嗬,大头您来了,稀客稀客。这个嘛,便宜,十二。送给哪个的?”周拐子笑盈盈地迎了上来。 “ 你莫管我送给哪个,狗日的发死人财呦。就这一个纸扎的玩艺儿,敢要十二块?得老子干四五天呢!” 送给哪个?猛一下,我还真说不出口。只好先日噘他一通,借以掩饰内心的窘迫。 我还在踌躇:今天真要是买下了这玩艺儿,媳妇她肯定会戳着脑门子日噘我: “何大头你个二百五,他是你爹呀还是你爷呀,要你这么孝敬他,嗯?我二伯死的时候,你连一墩火纸一条烟都不舍得送,凭啥要给那个灾星送花圈啊,嗯?要送,你也去找几个人凑凑份子呀,嗯?你也跟他那个骚婆娘有麻达经是吧,嗯?真是活鬼舔死鬼的屁股,神经病!……” 除了“跟他那个骚婆娘有麻达经”一句纯属污蔑之外,媳妇要这样日噘我,她还都在理上。 本来就是嘛,一个月横竖才一百二十几张“拖拉机”的进项,养活着三代四口,紧巴巴的。哪个月我不都得去张家小卖店里赊几十块钱的账? 更何况,我一向认为,人死如灯灭。有心为他花钱,你就花在前头,没死的时候买点吃的穿的给他送去,那才算是长情的朋友,孝顺的晚生。死了再去给他送这送那,还有个屁用?所以,这几年里,亲戚家门中也死了几个人,我基本上是一毛不拔! 可今个儿,不晓得发的是哪门子神经(看,连我也日噘起自己来了),摆的是哪门子阔气,我要用一个月十分之一的进项去买个它,还要署上我们两口子大名去招摇过市?而且,还是送给这个活灾星的(哦,现在他已经是个死灾星了)。媳妇要不拍着屁股日噘我那才怪! 但我真不想和别人一起去凑份子。咬咬牙,我还是买下了。 “就是它,买了。来,拐子,你这样写……”我与他耳语。 “哦——是送给他的呀?哎呀呀,大头啊你可真够仗义,有你这个朋友,他娃子也值咯!” 拐子连忙着写呀贴呀地收拾着花圈。这狗日的财迷,钱赚到手了,嘴里还没忘记甜蜜蜜地忽悠着我。 掫着这个花里胡哨的玩艺儿,刚在大街上走了几步,还是有点心虚,终于,我又折回来了。 “哎……哎,我还是去买条被面作个灵幛吧,这个嘛——先退给你行吧?”我结结巴巴地跟周拐子商量着。 “不仗义了吧大头,这纸条我都给你写上了贴上了,你还退个啥子嘛?”他那双死鱼眼马上就翻白了。 “这有啥毬了不起,扯下来嘛。送给私人,买床被面还是实惠些。以后公司里要再给谁送花圈,我保证带人到你这里买……” “何大头你开个啥子玩笑嘛,这营生我干毬十几年了,还没见过有哪个来退花圈的?这玩艺儿只有从屋里往外拿的,不能从外面给我往屋里拿的,不吉利。晓得不?” 周拐子说完扭身就进屋了。这狗日的,不给我退货也就算毬了,他还气咻咻地,一脸的不屑呢! 去他妈的,买了就买了吧!权当是发了一回神经,大不了老子这个月不抽那“星福”了!反正他狗日的这是最后一回作难我了,送去! “慢走啊大头——我们这生意,也不敢说要你下次再来哦。”拐子见我不会再跟他扯皮了,连忙又出来笑脸相送。 你呀你呀,真是个灾星,死了还让我这么作难。 我买这花圈,是送给陶吉利的。 他真是个二百五。 前两天,他那个侄儿子结婚。可能是一时疏忽,接了大伯、四叔,就是忘了接他这个当三叔的。你说值个啥呢?一顿喜酒没喝上,二顿再补不行吗?他就硬是拐不过这个弯来:气得两天没上班,寻死卖活地搞了好几回不说,狗日的还真有种,今儿晌午,他就抛妻别子,一头扎进人家车轮子下面去了…… 就昨晚上,我还上他家劝过一回呢。为此熬毬了半夜,害得我媳妇还偷偷跑来听墙根儿呢。 陶吉利家的房子在北门外火神庙旁边的李家大院里,是租来的。这房子背后的黄土坡上,有一条通往房川的公路,整日里车轮滚滚,风尘彰天。就这歪歪倒倒的一间半房,一个月租金还要三十块,这可是他红汗淌黑汗流地干十天才能挣到的工钱哪! 这破房子的门,很矮。陶吉利那一米八的个头,见天都得低着头从这里进出。 我的脑壳是大,可身高却只有一米六八。到了他家,勉强还能抬着头钻进去。 我去的时候,他那丑媳妇正在洗碗,见我来了,一脸的尴尬,只朝我苦笑一下,算是打了个招呼,然后满怀期待地看了这灾星一眼,就赶紧钻进里屋了。 秋风吹进屋来,昏黄的灯光,惨淡地飘摇着。这灾星的身边,一地的烟头。脏兮兮的小桌上,趸着一大碗包谷碜稀饭,稀饭上面,还堆着一大堆酸萝卜缨子,但已经不冒一点热气了。 像是没看见我进来,他连屁股也不抬一下。这狗日的,一向没礼貌,我也习惯了。 这家伙都旷工两天了,昨天还是我编了个瞎话代他向三姨夫请的假。本想一见面就日噘他个狗血喷头的,但一看他这个大肚汉被气得竟然不吃饭了,口气于是也不由得软了下来: “吉利你跟这晚辈儿呕个啥气呢?赶明儿我见了那个小杂种,替你日噘他一通好了。来来,先吃饭!” …… “你个二百五,一顿喜酒没喝,班都不上了?饭都不吃了?再不上班,我三姨夫可要扣你狗日的工资啦!” …… 无论我咋劝,他还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像哑了一样,只是把双手蒙住耳朵,把脑袋提拉着,对着髂裆。 “来来来,抽只烟,说说话。你杂种,我来了,也不晓得上只烟。” 我扒拉着他的脑壳儿,塞给他一支“福星”。 他还不想接呢,就好像我何大头有啥事要找他帮忙一样。 “来来来来,点上。莫二百五了。他不请你去,你还少送一份礼。这年月儿,哪个要是不请我喝喜酒,我还得感谢他呢!” 他艰难地抬起头,木然地伸着嘴巴,等我给他点烟。 趁着这当口,我才看见,两天没见面,这家伙却一下子变老了:他的脸明显浮肿着;平日里的那张厚脸皮,现在薄得像蝉翼,黄蜡蜡的;嘴唇子嘎白嘎白,上面还有几个血印子,可能是被烟头粘住后又被他撕扯过;黑黑的眼窝塌陷下去了;黄眼珠子看着比平时要大出许多,直瞪瞪地,看不出一点儿神采。 可他才进三十六啊? 二哥家过喜事,三弟家过难,莫非真应了云溪人讲究的“人人都有个三十六,喜的喜,愁的愁”? 就在我打量他的这当口,那支“福星”已经被他燃尽。一伸手,他又把我那大半盒子烟给夺去了。然后再抽出一支,自顾自地猛咋起来。 那浓浓的烟雾,从他嘴里不断地喷出,先扑到地上,又飘向房顶。 楞楞地看了看那半盒子烟,我很想一把再跟他抢回来。但一看到那张黄脸,手又软了。 很快,他又点上了一支…… “哎,你再不吭声,我就回去啦?明儿一大早还要上工地呢。” …… “不是的,大头——”好不容易,他眯着眼,低吟了一声。 “不是的,大头!”没等我接茬,他又炸雷似地吼了一声,震得我浑身一哆嗦。 听到这一吼,他婆娘也连忙跑出来了。一看他依然攒着脑壳坐在那里,就远远地倚在里屋门口,身体微微抽搐着,无声的哽咽着。 我才懒得去搭理她呢。女人在这时候,你千万莫去跟她接茬。不理毬她,她还能忍住,大凡你一劝,她就会哭丧一样嚎起来。更何况我晓得,陶吉利被搞成现在这个样子,这苕婆娘也难辞其咎! “吉利,莫说了,啊?莫说了!我不是不晓得……” 刚才我还急着要撬开他的嘴,可现在,我又惟恐他说出个啥难听的事体来了。 我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想用这肢体语言来传达一种微妙的安慰,但就是这一拍手的瞬间,分明感到了他全身的战栗。 我晓得,这窝囊气淤在他心里,现在正值充分饱和期。今晚再劝也无益,还是交由时间的救主来开导他吧。我真的要回家了…… 我又使劲擂了他一把,然后指着他那低垂的脑壳,朝那倒霉女人摆了摆手,示意她千万莫去招惹这个灾星。 朝外走的当口,莫名其妙地,在心里,我突然起了个誓:明天晚上一定还得要来一趟,不管我媳妇准不准!而且,以后要对他更好一点,再不能老日噘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