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老人》

刘哥 · 发表于 2009-7-18 08:5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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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的确老了,微胖而高大的身躯不再挺拔,几小缕蒲公英般白色的茸毛,每天都会粘在他光光的头皮上——那是他仅有的头发

好在,他身体还好,在别人看来老人的日子过得相当不错浦东维坊西路这一大片旧城区里,一些老邻居都知道,平日，老人吃饭后就喜欢一个人到周围转转,还爱喝点小酒,打打小麻将

老人是孤独而自由的,在老伴儿走了后更是如此反正他和老伴感情也不好,老伴去世前,两个人总是吵吵闹闹的,一个住楼上一个在楼下,各做各的饭各洗各的衣老头隅尔谈到自己的婚姻时也总是无声的摇摇头,大有悔恨交加之意

老人原是有一个幸福的开始,那时他娶过一个贤惠的女人。可惜的是这原配没有生下孩子来,夫妻二人只好收养了一个男孩——那是一个在门口做手艺的外乡人的孩子不幸的是,过了几年这发妻得急病死了后来老人再婚,就是前面我们说的“老伴儿”

若干年前,当这第二个女人嫁给他时,一进门就让他当上了三个孩子的爹,加上养子就是四个那三个孩子的生父据说是一个国民党的军官,解放后却一直生死不明就这样,一个无依无靠并带着三个孩子的军官太太和一个贫苦的文盲汉子组成了新中国中的一个普通的新家庭。

外人是不从得知这婚姻间的差距的

女人也被安排和男人一起在一家造纸厂工作婚后,女人没为男人再生孩子带来的三个后来也都早早独自的出去谋生了

而老人的养子在长到十七岁时,也从上海一家工厂跑到湖北十堰的“二汽”去工作了,从此,在他乡异地安家立命,落地生根

除此之外,老人还有一个亲弟弟在台湾,解放前是国民党空军地勤人员,随蒋军败退台湾后一去几十年两岸开放后弟弟回来过多次,给各家亲戚都曾送过彩电和黄金还一直送给老人一些美元为了帮助远在湖北十堰的小孙女能调回上海,老人曾送过几百美金给管片的民警,由于事情缓缓没有进展,老人隅尔会愤愤的骂上一句：“他妈的,老子告他去,我有什么好怕的”

见过老人弟弟的人说,那是位极有风度的先生可是，大多人是无法想象出他们那一代人那一群人对于故乡和亲人的感情的!

老人的房屋甚是破旧狭窄,坑坑洼洼的地面,一碰就会掉灰的沙土墙,碎了玻璃的窗户,一架陡峭的木楼梯连接着低矮昏暗的小阁楼,斜房顶上铺着江南那种特有的由红变黑的长着青笞的瓦片。为了防雨,屋内的瓦层下便钉上了些塑料薄膜——那也成了耗子们热闹的家

可是,面积三十平方左右的这么一个地方,也被分出了好几个单元来:一间共用的小厨房,老头自己住的只能放下一张小床的小房间,楼板下的那间大点的主间,以月租500元的价格租给了一个回收旧家电的安徽人,靠侧墙的一间长条形小房又以300元租给了两个外来的打工者（这间小房显然是后来补建的）阁楼上的房间则留给要迁来上海的孙女暂居住

没有洗手间——和大多数类似的家庭一样,只有小马桶老头的紧挨着的邻居则是一幢标准的两层楼,那是早在1979年老头卖给人家一间旧房子后人家重建的,当初的价钱是9000元如今要拆迁了,光老头的这一家就差不多就可以换上一套新的两居室,邻居的家就别说了所以,老头心里有隐隐的后悔,没能对人说

按照上海的新政策,其实孙女是不能回迁户口的,因为她结婚了并且生了一个男孩回迁户口的主要条件是:早年从上海外迁的人退休后可以无条件回迁,但子女必须要有大专以上文化,并且要未婚才可所以老头的孙女要户口回沪就要做两件事:一是办理未婚证明,二是在户口办好后再悄悄的修改结婚时间和孩子的出生时间后来,这些都一一办妥了

为了这片房屋,从前,老人曾和老伴儿争吵过好多回老伴儿的那几个孩子也来吵闹过,据说还对老人动过手,还拿走了房产证。

应该说旧城区的生活是相当不便的,除了潮湿、破旧狭窄之外,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前面讲过的家中没有洗手间所以,在“大上海”,常常会看到这样的一大奇观:五光十色的大街上一到晚上，餐馆门外排队吃饭；而路灯昏黄的老城区一到早上，公侧前拎着马桶的人也是成郡结队

这次,蹊跷的一件小事是,当老人第一眼看到从湖北来的重外孙时,竟乐呵呵的说：“你是来送我的啊!”当时,谁也没在意这句话不料——竟然很快成了应验!

也就是在老人的养儿媳和孙女、孙女婿、重外孙这次又为户口问题回来后,只有半个月的时间吧,老人就突然倒下了

当时是午饭后,夏季,儿媳们刚刚上楼休息不久,就被楼下的人叫醒了等下来后,发现老人已卧仆在小厨房的地面上而午饭时,老人还喝了点酒啊——他最爱的绍兴老黄酒他可能是口渴,起来到厨房里倒水,一个子就倒了下去,然后才被门外的过路人看到

儿媳和孙女慌乱的把老人拖回床上（那时孙女婿已经走了）,赶紧拨打120急救电话可是已经晚了!120救护车来了,只能是开俱了张死亡证明,在“死亡原因”栏上填的是脑溢血当然120是收费的,就这一来好象是收费300元孙女慌乱的干哭着,打电话到湖北的家里,既是报丧也是求救——自己的父亲好赶过来又打电话给在上海静安的姨妈姨父

也给台湾的弟弟打了电话，但听说，他来不了。

几天后,追悼会是在龙华的傧仪馆的一间告别室进行的时间只有一个小时所有的逝者在这里就要和他们的亲人作最后的告别!

告别室大约有一百个平米,正方形,空荡荡的主墙上掛着一条黑色横幅,上面写着沉痛哀悼某某某的大字,有一个固定的透明的棺材形状的设备竖放在主墙前的地上当哀乐缓缓响起时,老人便被一个着白色制服的工作人员从侧门推了出来,推进了那个棺材形的玻璃罩中

老人生前的单位来的人,主持了这次的哀悼会在主持词中,说老人的老家在苏北,又说老人曾经是个好工人,好丈夫,还说老人年轻时曾在外滩给日本人干过苦力,抗过麻袋而此时,老人穿衣戴帽（象一个古装戏中的财主），被冻僵成了一根大冰棒,什么也听不见过不了多久,又会变成一堆灰烬

在亲人绕棺告别时，玻璃罩打开了。他的孙女婿悄悄摸了下老人的脚，冰冷透骨。

应该说老人的一生其实是很孤独的,多少年来夫妻不和,且没有亲生子女

丧饭后,几家亲朋各自散去有些是几十年来难得见面的老亲戚,从此更难得相见他死后，和大多数人一样，养子也没有眼泪,老人生前的那只金戒指不知何时已戴在他的手上,虽然他是个老实人

马路对面的打桩机振动着地表,只几天功夫,一大片老房子已被拆除干净,滨江花园不久后会以中国第一楼价广告叫卖向西,一百米外的黄浦江上,游轮,货轮,渡轮仍在穿梭不停

而老人已经从此走了。（约2000年前后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