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世生活,异曲同工。转池莉小说《热也好冷也好活着就好》如下,以便大家对照阅读,问好莎茉。 |
这天,大约是下午四点钟光景。有个赤膊男子骑辆破自行车,“嗤”地刹在小初 开堂门前的流水沟里,不下车,脚尖蹭地上,将汗湿透的一张钱揉成一坨,两手指一 弹,准确地弹到小初开堂的柜台上。 “喂。猫子。给支体温表。” 猫子愉快地应声“呃。”去拿体温表。 收费的汉珍找了零钱,说,“谁呀?” 猫子说:“不晓得谁。” 汉珍说:“不晓得他叫你猫子?” 猫子说:“江汉路一条街人人都晓得我叫猫子。” 汉珍说:“哟,像蛮大名气一样。” 猫子说:“我实事求是。” 汉珍张了张嘴,没想出什么恰当的话来,也就闭了口,将摇头的电扇定向自己的 脸,眼光从吹得东倒西歪的睫毛丛中模糊地投向街上。 猫子走到流水沟边递体温表给顾客,顷刻间两人都晒得汗滚油流。突然,他们被 吓了一大跳,接着他们哈哈大笑,都说:“这个婊子养的!” 猫子又取出一支体温表给了顾客。汉珍说:“出么事了?” 猫子只顾津津有味地笑,扔过又一支体温表的钱。 汉珍说:“出么事了?” 猫子说:“你猜猜?” 汉珍说:“这么热的天让我猜?你这个人!” 猫子说:“猜猜有趣些。你死也猜不着。” 汉珍:“我真是要劝燕华别嫁你。个巴妈一点都不男子汉。” 猫子说:“么事男子汉?浅薄!告诉你吧,砰——体温表爆了,水银标出去了!” 汉珍猛地睁大眼睛,说:“我不信!” “不信?这样——砰。”猫子做动作。动作很传神。 汉珍说:“世界真奇妙。” 猫子白汉珍一眼,摹仿“正大综艺”节目主持人姜昆的普通话:“世界真奇 妙。” 他们捂着肚皮笑了。这天余下的钟点过得很快。他们没打瞌睡,谈论了许多奇奇 怪怪的话题,好有意思。 下班了猫子本来是准备回自己家的,现在他改变决定还是回燕华家。今天体温表 都爆了,多热的天,他要帮帮燕华。既然他们是在谈朋友,他就要表现体贴一点儿。 出了小初开堂,顺着大街走三分钟,燕华家就到了。旧社会过来的老房子,门面 小,里头博大精深,地道战一样复杂,不知住了多少家。进门就是陡峭狭窄的木质楼 梯,燕华家住二楼,住二楼其中的两间房。燕华一间,她父亲一间,都有十五个平方 米,这种住房条件在武汉市的江汉路一带那是好得没说的了。所以燕华就更有俏皮的 资本啦。猫子认为:燕华不俏皮谁俏皮?要长相有长相,要房子有房子,要技术有技 术,要钱是个独生女。燕华不俏皮谁俏皮?人嘛,不过,话该这么说,燕华只管俏她 的,猫子有猫子的把握。 住一楼的王老太在楼梯口坐只小板凳剥毛豆。王老太像钟点,每天下午六点钟准 坐这儿择菜。 猫子说:“太。热啊。” 王老太说:“热啊猫子。” 猫子给王老太一盒仁丹,说:“太,热不过了就吃点仁丹。” 王老太说:“咳呀吃么仁丹,这大把年纪了活着害人,只唯愿一口气上不来去了 才好。” 猫子说:“看太说到哪里去了。” 王老太倒出几粒银光闪烁的仁丹丸子含在舌头上,含糊地说:“猫子啊,燕华今 天轮早班了,你小心点。” 用不着王老太提醒,猫子心中有数。燕华是公共汽车司机,一周一轮班,早班凌 晨四点发车,最是睡不好觉的班次。燕华一轮到上早班就寻着猫子发火。所以猫子今 天本来是要回自己家的。 燕华在厨房里洗菜,穿了件相当于男式背心的女背心,下面是花布裤头,整个背 部包括裤头的腰全汗湿得贴在身上。厨房几家共用,几家的女人都在忙碌饭菜,自然 都汗湿得不比燕华少。猫子想这里好比游泳池了。 猫子说:“热啊嫂子们。” 女们们说:“猫子好甜的嘴。” 猫子说:“燕华。” 燕华哗啦啦洗菜,不理他。 猫子说:“燕华我来洗吧。” 燕华继续洗菜不理人。 猫子朝女人们做了个求助的手势,女人们就说:“燕华死丫头,有福不会享。” 猫子说:“就是。” 燕华竖起一根手指,将脸面上的汗珠刮得飞溅,说:“去去。说不来呢做么事又 来了?说你妈病了呢你妈这么快就好了?” 猫子说:“你不晓得今天出了什么事呢,我特意来告诉你的。” 燕华横了他一眼。 女人们都问:“么事呀么事呀?” 猫子说:“我卖一支体温表,拿到街上给顾客。只晒了一会太阳,砰——水银标 出来了,体温表爆了。” 女人们说:“啧啧啧啧,你看这武汉婊子养的热!多少度哇!” 燕华说:“吹!” 猫子说:“我吹吗?我是吹的人吗?” 燕华说:“你以为你不吹?十男九吹。” 猫子说:“那让嫂子们说句公道话。” 女人们说:“猫子真不是吹的人,燕华别冤枉他了。” 燕华说:“你们干什么干什么?八国联军打中国呀。”说完忍不住笑,扭身跑了。 猫子脱了T恤衫,赤膊上阵洗菜。接着切菜。接着炒菜。叮叮当当,做得大汗淋 漓,热火朝天。 女人们说:“猫子啊,一个怕老婆的毛坯子。” 猫子说:“怕就怕。怕老婆有么事丑的。当代大趋势。其实呢,是心疼她,上早 班多辛苦。” 女们们说:“猫子真是个好男将哦,又体贴人又勤快,又不赌不嫖。” 猫子说:“你们又不接客,么样晓得我不嫖啊?” 一个女人跑上来拧了猫子的嘴。其他几个咬牙切齿笑,说:“这个小xxxx!” 猫子大笑。 菜饭刚做好。燕华的父亲回来了。老师傅白发白眉,寿星老头模样。老通城餐馆 退休的豆皮师傅,没休一天又被高薪反聘回去了。据说他是当年给毛泽东主席做豆皮 的厨师之一。这一带街坊邻居无不因此典故而敬慕他。 一厨房的人都一叠声打招呼。 “许师傅您家回来了。” 许师傅说:“回了回了。今天好热啊。” 人都应:“热啊热阿。” 许师傅说:“猫子你热死了,快到房里吹吹电扇。” 猫子说:“无所谓,吹也是热风。” 燕华冲了凉水澡出来。黑色背心白色短裤裙,乳房大腿都坦率地鼓着,英资飒 爽。猫子冲她打了个响指。她扭了扭腰要走。 许师傅说:“燕华!帮猫子摆饭菜。” 太阳这时正在一点一点沉进大街西头的楼房后边,余辉依然红亮地灼人眼睛。洒 水车响着洒水音乐过来过去,马路上腾腾起了一片白雾,紧接着干了。黄昏还没来 呢,白天的风就息了。这个死武汉的夏天! 燕华拧了两桶水,一遍又一遍洒在自家门口的马路上,终于将马路酒出了湿湿的 黑颜色。待她直起腰的时候,许多人家已经搬出竹床了。 燕华叫:“猫子。” 猫子在楼上回答:“来了。” 过了一会儿猫子还没下楼。 燕华不满意了。高叫:“猫子——” 猫子搬了张床下来了。 燕华说:“老不下来老不下来,地方都给人家占了。” 猫子说:“哎你小点声好不好?你这人啦,谁家的竹床自有谁家的老地方。大家都 要睡,挤紧点就挤紧点呗。” 燕华声音低了下来,却没服气,说:“就你懂事,就你会做人,就你讨街坊喜 欢,德性!” 猫子说:“我实事求是嘛。” 猫子和燕华一边嘀咕着一边干活。他们摆好了一张竹床两只躺椅,鸿运扇搁竹床 一头,电视机搁竹床另一头。几个晒得黑鱼一样的半大男孩窜来窜去碰得电线荡来荡 去,燕华就说:“咄,咄。”赶小动物似的。猫子觉得怪有趣,说:“这些儿子们。” 许师傅摇把折扇下楼来了。他已经冲了个澡,腰间穿条老蓝的棉绸大裤衩,坐进 躺椅里,望着燕华和猫子,一种十分受用的样子。 竹床中央摆的是四菜一汤。别以为家常小菜上不了谱,这可是最当令的武汉市人 最爱的菜了:一是鲜红的辣椒凉拌雪白的藕片,二是细细的瘦肉丝炒翠绿的苦瓜,三 是筷子长的鲦鱼煎得两面金黄又烹了葱姜酱醋,四是卤出了花骨朵朵的猪耳朵薄薄切 了一小碟子。汤呢,清淡,丝瓜蛋花汤。汤上飘一层小磨麻香油。 燕华给父亲倒了一杯酒,给猫子也倒了一杯酒。“黄鹤楼”的酒香和着菜香就笼 罩了一大片马路。隔壁左右的邻居说:“许师傅,好菜呀。” 许师傅用筷子直点自家的菜,说:“来来喝一口。” 邻居说:“您家莫客气。” 许师傅说:“那就有偏了。” 燕华冷笑着自言自语:“恶心。” 猫子说:“咳,老人嘛。” 马路对面也是成片的竹床。有人扯着嗓子叫道:“许师傅,好福气呀。” 许师傅说:“福气好福气好。” 燕华开了电视,正好雄壮的国歌升起。大街两旁的竹床上都开饭了。举目四顾, 全是吃东西的嘴脸。许师傅喝得很香。猫子也香。一条湿毛巾搭在肩上,吃得勇猛, 一会儿就得擦去滚滚的汗。燕华盛了一小碗绿豆稀饭,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筷子在菜 盘子里拨来拨去,百无聊赖。 猫子说:“燕华,我的菜是不是做得呱呱叫?” 燕华说:“你自我感觉良好。” 猫子说:“嗤,许伯伯?” 许师傅说:“是呱呱叫。猫子不简单呐。” 燕华说:“我吃不香。这么热的天还吃得下东西?” 猫子说:“这是没睡好的原因,上早班太辛苦了。所以我不回家,来给你做 菜。” 许师傅听完就嗬嗬地乐。燕华说:“他油嘴滑舌。先头说是因为出了体温表的 事。” 猫子猛拍大腿。他怎么居然还没告诉未来老丈人今天的大新闻呢!他说:“许伯 伯,今天出了件希奇事。一支体温表在街上砰地爆了,水银柱标出玻璃管了!” 许师傅歪着头想象了好半天,惊叹道:“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哇!猫子,体温表 最高多少度?” 猫子说:“摄氏42度。” 许师傅说:“这个婊子养的!好热啊!” 燕华放下碗,说:“热死了。不吃了。” 猫子说:“热是热,吃归吃呀。” 燕华说:“像个苕。” 猫子说:“不吃晚上又饿。” 燕华说:“像个苕。人是活的,就叫饿死了?满街的宵夜不晓得吃。” 猫子说:“好吧好吧,十二点钟去吃宵夜。” 燕华说:“你美哩,谁要你陪,我早和人家约好了。” 猫子说:“谁?和谁?” 燕华说:“你是太平洋的警察?——管得真宽。” 许师傅说:“猫子别理她!燕华像放多了胡椒粉,口口呛人。还是个姑娘伢。” 燕华说:“姑娘伢么样?姑娘伢么样?” 许师傅说:“姑娘伢要文静本分温顺。” 燕华说:“怕又是旧社会了吧?” 猫子说:“许伯伯您家莫和她呕气。” 许师傅说:“都不理她。” 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就去看电视。燕华从鼻子里哼哼两声,转过身望街去坐;眼睛 怔怔变幻着各种情绪。一般姑娘家只是背了人才有这种神态的。所以贴街行走的外地 人冷不丁瞧见了燕华会便吓了一跳。 街上行人稀了一些,却也稀不到哪儿去。武汉市城区每平方公里平均将近四千 人,江汉路又是城区最繁华的商业区,行人又能稀到哪儿去?照旧是车水马车。不过日 暮黄昏了,竹床全出来了,车马就被挤到马路中间去了。本市人不觉得有什么异常, 与公共汽车,自行车等等一块儿走在大街中间。外地人就惊讶得不得了。他们侧身慢 慢地走,长长一条街,一条街的胳膊大腿,男女区别不大,明晃晃全是肉。武汉市这 风景呵! 电视播映国际新闻了。 猫子大声宣布:“嗨,国际啦国际啦。” 在伊拉克侵占科威特之后,猫子主动负起了提醒街坊看国际新闻的责任。几家的 男人端着饭碗跑了过来。 伊拉克吞并了科威特又想搞沙特阿拉伯。 猫子说:“个婊子养的伊拉克,吃饱了撑的。” 男人们都感慨:“这个婊子养的!” 有人说:“这婊子破坏我们亚运会。等开完了亚运再打不迟嘛。” 许师傅说:“毛主席说过,侵略者决无好下场。你们信不信?” 猫子说:“我信。有钱的国家都出动了,收拾它是迟早的事。” 男人们说:“那难说。阿盟其实不喜欢美国佬。咱们出兵算了,赚点外汇,减少 点人口,又主持了正义,刀切豆腐两面光。不知书记记到了这点没有?” 许师傅说:“你怎么这思想呢?现在的年轻人?” 大家说:“许师傅啊,我们哪有什么思想,比不得您家,毛泽东思想武装的。” 许师傅知道这是玩笑话,和气地笑了。 臭了一顿伊拉克,接着又臭武汉的持续高温。再接下来是广告,又臭广告。臭广 告时人就渐渐散了。 猫子一放下碗,许师傅就说:“燕华,收碗。” 燕华说:“我要等汉珍。” 猫子说:“哦,汉珍。你们好紧的口,都不告诉我。” 燕华说:“你是个么事大人物,要告诉你?” 许师傅说:“收碗,燕华!” 猫子说:“我来收碗。” 许师傅说:“不行猫子。街坊邻居都看着,我家这点家教还是有的。燕华收碗。” 燕华不情不愿起身收拾碗筷,猫子给她打下手。 王老太和女人们看着燕华猫子上了楼,就对许师傅说:“您家做得对,燕华脾气 是娇躁了一些。猫子是个几好的伢,换个人燕华要吃亏的。” 许师傅说:“是的,像猫子这忠厚的男伢现在哪里去找?现在的女伢们时兴找洋毛 子,洋毛子会给他丈人炒苦瓜吃么?燕华要是不跟猫子,我捶断她的腿。” 燕华满以为猫子会主动洗碗的,谁知他放下饭锅就走。燕华说:“猫子啊。” 猫子说:“干什么呀?” 燕华说:“好好!我算看透你了!” 猫子说:“今儿都没给个好脸色嘛。” 燕华说:“么样脸色是好?”说着就露出了笑。 猫子说:“这就对了。谈朋友嘛要有具体行动。” 猫子一把拉过燕华拥进怀里。燕华说:“太热了。”胳膊却不由自主揽住了猫子 的腰。两人扭扭拌拌进了房间。房间完全是个蒸茏,墙壁,地板,家具,摸哪儿都是 烫的。等他们出房间时都有点儿中暑了。 汉珍是晚上八点半来的。燕华又换了一件新潮太阳裙和她走了。她们嘻嘻哈哈 对猫子说:“拜拜。” 这个时候,住人的房子空了。男女老少全睡在马路两旁。竹床密密麻麻连成一 片,站在大街上一望无际。各式各样的娱乐班子很快组合起来。 许师傅本来是要摸两把麻将的。新近相识的王厨师来了。王厨师是武汉人,在远 洋轮上工作了三十年,最近退休回了老家。着了迷寻着许师傅讲究武汉小吃。他们还 有一个忠实的听众王老太。王老太在许师傅谈论的武汉小吃中度过了大半生。 一个嫂子约猫子打麻将。 许师傅说:“猫子去玩吧。” 猫子说:“我不玩麻将。” 嫂子说:“玩么事呢?总要玩点么事啊。” 猫子说:“我和他们去聊天。” 嫂子说:“天有么事聊头?二百五!没听人说的么:十一亿人民八亿赌,还有两亿 在跳舞,剩下的都是二百五。” 猫子说:“二百五就二百五。现在的人不怕戴帽子。” 嫂子膝下的小男孩爬竹床一下子摔跤了,哇地大哭。她丈夫远远叫道:“你这个 婊子养的聋了!伢跌了!” 嫂子拧起小男孩,说:“你这个婊子养的么样搞的!” 猫子说:“个巴妈苕货,他是婊子养的你是么事?” 嫂子笑着拍猫子一巴掌,说:“哪个骂人了不成?不过说了句口头语。个巴妈装得 像不是武汉人一样。” 猫子抱起小男孩,送到他家竹床上。这家男人递了猫子一支烟。 猫子说:“王师傅我说个新闻吓你一跳。” 男人说:“个巴妈。” 猫子说:“今天,就是今天,下午四点,我们店一支体温表在太阳下呆了两分 钟,水银就冲破了玻璃管。” 男人扬起眉毛,半天才说:“真的?” 猫子很高兴,吐出一串烟圈。 男人说:“你说吓人不吓人,多热!还要不要人活嘛!” 猫子豪迈地笑,说:“个婊子养的,我们不活了!” 前边有人叫了:“猫子,过来坐。” 猫子前边去了。一大群人在说话看电视。猫子将电视机揿灭了,有声有色讲了今 天体温表的事。人们听了十分激动。有人建议给武汉晚报写篇通迅。有人建议给市长 专线找电话:多热的天,你还让我们全天上班吗?由此受到启发,有人提出政府在搞 鬼,不让电台如实报天气预报,以免人心浮动。立即有人出来反驳,说测气象不是测 的大马路,科学有科学的讲究,搞科学的人不会撒谎。猫子参加了争论,与他争论的 小伙子说体温表事件很有可能不是气温的问题而是体温表质量问题。猫子极为气愤, 因为体温表是他进的货,全是一等品。 许师傅这时也成了谈话的中心人物。围绕着他的除了王老太全是剃着青皮光头的 老头子。 许师傅显然有几分得意忘形,他说毛主席吃完豆皮,到厨房来和厨师一一握手, 最后拍着他的肩说:你的豆皮味道好极了!! 老人们乐得跟小孩一样。许师傅自嘲说:“啊,是有点像雀巢咖啡的广告。” 王老太说:“再讲讲朝鲜国吃四季美的故事。” 许师傅就又讲金日成某年某月某日到武汉访问了四季美的小笼汤包。吃完就走 了,去北京了。十多天后金日成启程回国,上车前突然对送行的中央首长说:“我还 有一个小问题绐终没想通。”中央首长请他讲,金日成说:“那武汉市四季美的汤 包,汤是么样进包子的?” 老人们更乐得不知怎么才好,捧着茶杯咕咕喝茶,过那痛快的瘾。 王厨师说:“个杂种,我漂洋过海不晓得跑了多少国家和城市,个杂种,他们的 油条都是软皮降的,只有我们武汉的油条是酥酥的。” 许师傅说:“咳,提不得喽。说那上海吧,十里洋场,过早吃泡饭;头天的剩饭 用开水一泡,就根咸菜,还是上海!北京首都哩,过早就是火烧面条,面条火烧。广州 深圳,开放城市,老鼠蛇虫,什么恶心人他们吃什么。哪个城市比得上武汉?光是过 早,来,我们只数有点名堂的——” 王老太扳起指头就数开了:老通城的豆皮,一品香的一品大包,蔡林记的热干 面,谈炎记的火饺,田恒启的糊汤米粉,厚生里的什锦豆腐脑,老廉记的牛肉枯炒豆 丝,民生食堂的小小汤圆,五芳斋的麻蓉汤圆,同兴里的油条,顺香居的重油烧梅, 民众甜食的汁酒,福庆和的牛肉米粉。王老太的牙齿不关缝,气一急出了一挂口水。 她难为情地用手遮住了嘴巴,说:“丢丑了丢丑了,老不死的涎都馋出来了。” 老人们鼓掌。 王厨师说:“不愧老治口!会吃!我这个人喜欢满街瞎吃。过个早,面窝,糍粑,欢 喜坨酥饺,核糍,糯米鸡,一样吃一个,好吃啊!” 许师傅说:“那不是吹的,全世界全国谁也比不过武汉的过早。” 老人们自豪极了,说:“就是就是。” 夜就这样渐渐深了。 公共汽车不再像白天那样呼呼猛开。它嗤嗤喘首气,载着半车乘客,过去了好久 才过来。推麻将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竹床上睡的人因为热得睡不着不住地翻来覆 去。女人家耳朵上,颈脖上和手腕手指上的金首饰在路灯的照射下一闪一闪地发亮。 竹床的竹子在汗水的浸润下使人不易觉察地慢慢变红着…… 燕华正在回家的路上。 燕华和汉珍又约了两个高中女同学。四个姑娘穿得时髦之极。摩丝定型发胶将刘 海高高耸在前额,脸上是浓妆艳抹。她们的步态是时装模特儿的猫步,走在大街上十 分引人注目,没玩什么她们就开心极了。 她们没去跳舞也没看电影。就是逛大街。从江汉路逛到六渡桥,又从六渡桥逛回 江汉路。吃冰淇淋,吃什锦豆腐脑,你出钱请一次,她出钱请一次。 汉珍说了今天体温表的新闻。 燕华说了今天她车上售票员小乜和乘客相骂的事。说是两个北方男人坐过了站, 小乜要罚款。北方人不肯掏钱,还诉了一通委屈。小乜就说:“赖儿叭叽的,亏了裆 里还长了一坨肉。” 北方人看着小乜是个年轻姑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声问:嘛? 小乜也大声告诉他们:xxxx。不懂吗? 北方人面红耳赤,赶快掏出了钱。 四个姑娘笑得一塌糊涂。燕华顶快活,说:“个婊子养的,家里一个老头子,一 个男朋友,想讲给人听又讲不出口,憋死我了。” 汉珍说:“那你就结婚当嫂子嘛。我看猫子已经等不得了。” 另外两个女同学说:“燕华只怕都是嫂子喽,猫子那老实?” 燕华扑过去撕女同学的嘴,闹得一团锦簇在霓虹灯下乱滚。 她们又议论了影星歌星,议论了黄金首饰的价格与款式,议论了各自的男朋友, 议论了被歹徒杀害的“娟兰”和“两兰”,为这四个女性叹息了一番。 汉珍说:“要是你们遇上了歹徒怎么办?” 燕华说:“老子不怕,凭么事让他搞钱?我们公司赚几个钱容易?全是老子们没日 没夜开车赚的。邪不压正,你越怕越出鬼。” 姑娘们说:“是这个话,怕他也一样杀你。” 走着说着,实在走不动了,她们才分了手。 燕华买了宵夜拎回家来。 许师傅在躺椅上闭目养神。 燕华说:“爸爸吃点汁酒吧。猫子呢?” 许师傅说:“前边玩。” 燕华踮脚往前望,望见一片又一片竹床,没见猫子。 猫子这时其实在燕华的视线内,但他躺在四的竹床上。四的竹床都与众不同,脚 矮,所以被遮挡住了。 四是个有点年轻的单身汉。街坊传说他是个作家,他本人则不置可否。四是他的 小名。许多人讨厌他酸文假醋,猫子却有点喜欢他。因为和四说话可以胡说八道。 猫子说:“四,我给你提供一点写作素材好不好?? 四说:“好哇。” 猫子说:“我们店一支体温表今天爆炸了。你看邪乎不邪乎?” 四说:“哦。” 猫子说:“怎么样?想抒情吧?” 四说:“xxxx。” 猫子说:“xxxx四,你发表作品用什么名字?” 四唱起来:“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 浪。” 猫子说:“你真过瘾,四。” 四将大背头往天一甩,高深莫测仰望星空,说:“你就叫猫子吗?” 猫子说:“我有学名,郑志恒。” 四说:“不,你的名字叫人!” 猫子说:“当然。” 然后,四给猫子聊他的一个构思,四说准把猫子聊得痛哭流涕。四讲到一半的时 候,猫子睡着了。四就放低了声音,坚持讲完。 燕华洗了个澡,穿着汗衫短裤,沿着街低低叫唤:“猫子。猫子。” 四听见了却没回答。他想的是:让男人们自由一些吧。 凌晨一点钟了。燕华回到自家竹床上想睡上一会儿。王老太在她耳朵边说:“ 伢,猫子是个好男将啊。” 燕华说:“晓得。” 王老太又说:“男怕干错行,女怕找错郎啊!” 燕华说:“晓得晓得。” 王老太深深叹了一口气,不出声了。 燕华迷迷糊糊睡了一觉,一身汗,热醒了。三点半,该去上班了。 燕华的第一趟车四点钟准时发出。售票员依然是小乜。车过江汉路时,她们发现 了猫子。猫子睡在四的竹床上,毫不客气摊成个大字。燕华最恨四,说:“这个混帐 东西,哪儿不好睡。” 小乜说:“猫子搭帐蓬了。” 燕华说:“呸,流氓。” 小乜说:“个巴妈,他在大街上‘搭帐篷’,我把眼睛剜瞎它?” 燕华说:“个婊子养的!” 小乜说:“结婚吧。莫丢人了。” 小乜纵情大笑。 燕华说:“小点声伙计,武汉市就现在能睡一会。” 小乜掩住口,吃吃笑个不住。 燕华驾驶着两节车厢的公共汽车,轻轻在竹床的走廊里穿行,她尽量不踩油门, 让车像人一样悄悄走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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